将传统艺术实践以跨国网课的形式在国内展开，对国际教员、现场助教兼翻译、以及学生们来说，都是一场在新时代下充满挑战性的探索。在去年疫情相对好转期间，我被所在的英国学院选中，作为国际教学合作项目在中国境内的桥梁，以英文及艺术专业助教兼翻译的身份协助学院将最精品的“传统颜料制作及坦培拉/油画技法课”通过网课呈现给中国的艺术爱好者。这份经历对我既是专业上的考验，也是一次向老师转型的难得的实践机会。

　　为了能更好地将中国和英国关于艺术知识的声音传递给彼此，我为了为期三周的课程足足准备了三个月。因为我所在的学院涉及的传统艺术专业词汇非常偏僻，有些甚至是拉丁语或乌尔都语，因此我首先在备课笔记上做足了功课，将自己本科在中央美院学到的专业知识、在伦敦读研时学到的富有各国艺术特色的专项笔记、读博期间所查阅的包括各国文献、访谈、视频、实践的拓展知识全部细化到每一页笔记的边边角角。加上教授这门课程的英国老师本身就被全校师生称为“活百科全书”，每次讲课都是上天入地，从神秘学的各个分支到显微镜下观察到的青金石涂层微粒无缝切换更是不在话下，而且只要有杯咖啡就能从早饭一直讲到吃夜宵，所以对我这个现场教员兼翻译来说就更有挑战性。他甚至在课前偷偷和我说“如果我讲课停不下来的老毛病又犯了的话，你就拿一面绿色的小旗子对着我晃几下，我就知道该刹车了。”正如我的博导一直强调的“要有超越自我储备的基础才能面向你的学生”，备课的过程本身就是一次次的学习，每一笔核桃墨所留下的字迹都是将对知识的预判、归纳、自我反思、纠错等思维过程实体化后的升华。

备课笔记

　　同步进行的还有艺术实践备课，每一处细节和失败都要在此阶段被详细记录和分析，比如坦培拉的绘画环境，我要将自己在中国北方家里实验的季节月份、温度湿度、国产兔皮胶所配出的底料的干燥时长和细腻程度、每种色粉配合国产鸡蛋的比例和干燥时长、南方教室那边的实时温度湿度（及上课期间将面临的雨季问题）做好记录，并定时和授课老师视频汇报，让他可以在英国将其常处的伦敦环境、中国北方环境、实际上课的中国南方环境做好充分对比，这样才能在跨越了地理时空的情况下，依然可以通过网课的形式为学生们成功地呈现这门以实践为本的传统艺术课。

　　除了分析实践数据，我还要通过自己的预先实践详细体会学生们在实际操作中可能面临的问题和挑战。比如，面对新手学生，如何配合他们的实际水平和有限课时鼓励他们将作品尽可能画好；当面对有一定经验的学生们时，如何在平衡整体进度的考量下在专业上为他们继续拔高；如何在中西方艺术中找到有趣的相关切入点调剂课堂、提高学生们的实践兴趣；在学生们画坏了的时候如何抢救画面；如何将我的个人实践速度放慢以配合学生们的实际实践速度等。所有这些问题都需要我调动起以往所学的全部知识，连同屏幕那边在英国迫切希望能亲手帮助学生们的老师的那份一起，以最充分的准备站上连接中西方传统艺术的神圣讲台。

　　另外我也在画材准备上花了不少时间和功夫。因为从英国发来的颜料课材料清单由90多项细目组成，所以在课前补货时要考虑到很多因素，如用量、产地、品质、运输、预算、替代品等。这些从与国内供应商团队密切联络中所获得的实时情报，我从几年前就开始慢慢积累，尤其是在新冠肺炎疫情下为网课筹备材料的过程中，各地好心的供应商们也为我这个老熟人提供了各种便利。当英国老师得知他课上需要的波斯浆果在国内买不到的时候，着急得就要举着拐杖往邮局冲，我赶紧帮他查了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接收国际邮包的时长变动，并表示动植物系的包裹很可能寄不过来。因此为了能让课程顺利进行，我又加急通过本地供应商团队找到了几种可能的国产替代品，并买回家来做了包括砸碎、研磨、泡煮、调配、化学喷发等各种实验。当最终把实验结果发给英国老师时，他在镜头里激动地直拽胡子：“比我以往用过的材料都要好！”

朱砂原石（左）和朱砂颜料（右）

　　这些课前的各项准备使我对课程的各个方面都有了更全面的认识，在与英国老师的定期沟通中也学到了更多的跨国网课搭档技巧，尽管忙了这几个月还没到达真正踏进教室的时刻，但这些必要的课前准备都是确保艺术实践类网课可以顺利进行的重要保障。最终，当我驮着六大箱教材教具踏实地到达南方的教室时，心里异常期待着这场与英国老师合作的跨国线上实践教学正式开始。

　　为了配合中国学生的上课时间，英国老师克服着时差，在伦敦时间每天早上六点准时坐在电脑前向中国教室里的同学们问好。在第一周的颜料课上，学生们以往习惯的课堂抄笔记在第一天课程的后半期就被逐步调整到动手实践，每个人手中的榔头、研杵、水瓶都跟随着英国老师在屏幕里的一步步指示上下挥舞，脚下往返于操作台和水池间的跑步声也从开始的杂乱无序慢慢变得富有规律和节奏，让传统艺术实践课真正从有距离感的无趣网课变成一场身处其中的与自然智慧的多元互动。虽然第二天就有学生郁闷地表示，自己经过第一天与各种矿石的对决现在开始肌肉酸痛，往返于操作台和水池的跑动也让自己小腿粗了一圈，但这正是这门课体现价值的开始。正因为现在的艺术生很多都用惯了现成的管装颜料（甚至为了节省体力还配有专门的挤颜料器），对于传统颜料的制作和尊重已经非常陌生，更不要说深入体会颜料在历史长河中所表现的自然智慧和哲学思考了。这门课正是以此为契机，鼓励学生们通过自己的双手亲自与自然原料进行真正的对话，重拾中西方的古人们在传统中留下的跨越时空的宝贵智慧。于是，在英国老师每天伴随着晨光地隔空授课下，在我努力将备课中所积累的中国学生易于接受的相关知识融入进现场的翻译、讲解和演示中，在学生们充满期待、忙碌、困扰、惊喜、痛呼腿肚子转筋的每日实践里，一周的颜料课很快就过去了。当学生们终于在第五天将自己亲手研磨萃取出的水彩颜料小心翼翼地用刮刀铲进分装小盒时，嘴里无不发出一声声感慨又得意的赞美：“这是我自己做的颜料哎！太美了！谁要是把它弄坏了，我绝对不饶他！”其中一位学生还在课下向我表达了一段肺腑之言：“老师，我以前从来都是靠手机和吃外卖生活的，连橘子都要由商家剥好了送来我才吃。现在我会自己做颜料了，对手机和外卖好像也不会那么依赖了，感觉对自己的双手又开始有些信心了。”

颜料研磨过程

　　在随后的第二周坦培拉课和第三周的油画课中，学生们通过英国老师透过屏幕的指示，用自己亲手操持的画板和颜料临摹起了中世纪以来的名画。虽然每个学生的专业水平各有不同，但在作画过程中每个人通过传统技法与原画和画家沟通的机会是平等的，用自己内心和双手体会传统技法中的智慧的过程也是忘我的。课程中，画面时常反映学生的心境，特别是当画面出错时，如何与英国老师一起鼓励和帮助学生改进画面对我来说也是难得的学习机会，此刻，我不仅要知道错在哪里、如何修改，更要鼓励学生自己发现并理解修改的方法，这是我和学生们共同成长的学习过程，也可以体会到英国老师选中我担任专业助教的用心所在。传统艺术的精髓不仅要熟知材料与技法，更要懂得如何将这些智慧以实践的形式传递下去的方法论。每天课后，英国老师都会与我在线上单独总结当天的教学过程，从成绩到不足、从准备到改进方法，每一项都在细致严谨的讨论下逐条突破，此外，英国老师也相当关注我的现场表现和反馈，我既是他的助手，也是他的学生，他在实践过程中针对我向着专业教师蜕变的每一次引导和鼓励都是我珍贵的收获。

课堂临摹

作品展示

　　时间一晃就到了结课之日，基于英国老师与我的默契配合和充分的前期准备，以及我将现场翻译和演示的迅速融合，使学生们的上课进度与身处英国的英语母语学生们一样，在有限的课时内顺利完成全部内容。当学生们将亲手制作的整盒颜料和多幅临摹作品举给屏幕上的英国老师点评时，老师激动得手舞足蹈，一边鼓励大家要手握画笔坚持作画，一边相约疫情结束后一定要来中国教室和大家再续前缘。而且这次跨国网课实践教学不仅得到了英国学院领导们的极力肯定“感谢你杰出的努力与奉献”，也让我真正体会到课堂统筹和知识输出的重要性，并为以后能真正将传统艺术的精髓传递给自己的学生做好最实际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