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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锐:不要站在我墓地上哭泣,我不在那里,我没有歇息
发布时间: 来源: 北京青年报

生病前,朱锐在人民大学的课堂上 摄影/刘畅

生病后,朱锐上课时会戴上手套帽子,拄着他的登山杖

2023年12月18日与同事、学生课后留影 摄影/刘晓力

朱锐镜头下的古长城

4月16日下课后与同事合影 摄影/李京徽

患病后给学生上课的朱锐

七月中旬,学生们来病房探望朱锐

  朱锐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杰出学者”特聘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哲学与认知科学跨学科交叉平台首席专家、博士生导师。

  1968年10月生于安徽省安庆市怀宁县。

  1988年,毕业于安徽大学。同年,考入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师从著名分析哲学家陈启伟。1991年,任教于北京大学。

  1992年,赴美国杜兰大学攻读心灵哲学与认知科学,师从著名心灵哲学和认知科学家Radu Bogdan。

  1997年,获杜兰大学博士学位。同年受聘于得克萨斯州立大学哲学系。

  2002年,加盟森林湖学院哲学系与神经学系。2016年,受聘森林湖学院终身教授。

  2018年回国,入职深圳大学哲学系,担任特聘教授。

  2020年8月,入职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任“杰出学者”特聘教授,哲学与认知科学跨学科交叉平台首席专家,同时在得克萨斯州立大学哲学系担任客座教授。

  2022年8月底,被确诊直肠癌,之后辗转治疗。

  2023年秋季,重返校园,主动承担一学年的授课任务。

  2024年4月,停止化疗;6月,给学生上了最后一堂课;7月12日,转入海淀医院安宁病房。

  2024年8月1日13时15分于北京去世,享年56岁。

  那个秋日傍晚擦肩而过的风

  ◎路文(人大哲学院外国哲学2019级硕士、2022级博士)

  两年前,我成为朱锐老师在人大的第一届博士生。

  但与他相识,是更早的事情。

  硕士二年级的秋天,我的硕导刘畅老师和朱老师合开一门课,刘畅老师问我要不要去当他们的助教。我对朱老师早有耳闻,于是欣然接受。

  第一节课前的那个傍晚,我匆忙赶往教室,在“求是”楼前与一个人擦肩而过。他的气场如此与众不同,令我驻足回望——整洁干练、意气风发,爆炸头,咖啡在手,步伐有力……他,正是朱老师。

  现在想来,他给我的印象从未改变:少年般潇洒自信,坚定向前,同时清澈的心始终望向理智的世界。

  “哲学是这样的,我们关心真正的问题,发自内心感到困惑,苦苦追寻答案或理解。最后如果幸运的话,终享智性上最美妙的满足和愉悦。”这是朱老师上课时说过的话。

  他热爱讲台,将生命激情绝大部分倾注其上。他选择让问题和思路引导授课,而非循规蹈矩的讲稿或教案。在他那里,教学并非一个要完成的任务,而是一场师生间的对话、一场共同的哲学探寻。他常和我们说:“要把自己当成大学者,不要羞涩内敛,张扬一些!只要有实力作为支撑,就去尽情展现自己!你们都非常优秀!”

  没过多久,我就向他表达了希望跟随他读博的意愿,他欣然欢迎。自那以后,他总是给我一些任务,或是总结,或是翻译,也有问题。几乎每次我把“作业”交给他后,他都以夸赞回应。那段时间,需要关注的方向、值得深思的问题,还有重点参考的文献,每周他都会发给我很多。我有时偷懒没全看,也会因怠慢没有追踪他提到的问题。他一定都知道,但仍旧给予我最大的鼓励和认可。

  不论课上还是私下,讨论起问题,朱老师总能引经据典横贯古今中西。你很难用“做……的”这种典型学术分类来给朱老师贴上一个标签,有时甚至让人恍惚:关于一个问题,他如何能做到跨越不同学科和传统,给出如此博学且充满洞见的思考?

  他的爱好似乎只有学术和爬山。不,“学术”这个词含义还是太复杂,也许说“思考”更好,或者说“对智慧的热爱”——而这恰是哲学的初衷。

  他的朋友圈总在分享最近的思考——忘带手机让他感叹人类智慧的缺陷;坐趟地铁也会想到文明与秩序,还不忘自嘲以前生活理念的褊狭和脆弱;在深山中,则反思有关动物与人类、心灵与身体关系的启蒙和反启蒙差异……这样的朱老师似乎很好懂,甚至有些天真。他的笑容似从未沾染尘俗之气,而是完全奉献给了求真的热烈。

  他让人感到神秘的地方当然有。比如,我知道他在北京一个人住。他从待了那么久的美国回国,先是深圳又来到北京,一直无房无车,也没有妻儿陪伴身边。为什么?图什么?

  在我眼中,他像是过着隐修士般的生活——超高的工作强度,他从未抱怨甚至享受其中。与朱老师相识的那学期,他一周要上五门课,并为此感到开心:“以后都要教五门,趁自己还不太老。”教书和思考之于他,似乎不是工作,而是他的生活方式。

  朱老师爱爬山,而且是一个人爬。他常常在朋友圈分享他的惊险遭遇,或是随手拍下的壮阔景色。他曾分享给我雪中的八达岭古长城,宛如点彩般的雪景被框在古老的石砌箭洞中,寂寥而壮阔。当他孤身一人在这苍茫大地间时,他会在想些什么呢?

  我也热爱爬山,也爱一人探索于山林之间。未知的兴奋、攀登的快感,山林静谧到只有自然的声音,辽阔的山冈连绵起伏直至隐入地平线彼端。每当站上高处,胸中升起汩汩悸动,那一刻思维可能因疲惫暂时变得迟钝,但却能感受与自然脉动一同起伏的神奇,感受到作为天地间的渺小存在,那是我真正的归属。

  或许,朱老师也有过共同的体验?

  与朱老师最后告别时,我遇到了他在美国的学生何嘉明。听嘉明说,朱老师原本计划在人大教几年书,也许再前往下一个地方。人到中年,他断然结束在美国有房有车的安稳生活,处理掉固定资产,选择了自由与闯荡。就像他年轻时从安大来到北大,再出国求学一样。他似乎从来都是那个有着勇敢的心和强大自我的旅人,永远在求知的路上。

  他在一次课上对大家说:“我不看重钱财,房子车子这些对我都不重要。”是的,他甚至不关心自己工资多少,直到治疗后期因开销过大面临资金困难,他才委婉去跟亲近的教务老师了解自己的工资情况。但即便如此,他仍把收到的捐款全部转赠病床隔壁的病友,只因为他得知他们需要自费医疗。

  他曾多次在课上提及一句他很喜欢的名言——“卑鄙比死亡跑得快”。他说这句话时刻提醒他在面临生命危机时、在任何时候,都要保持高尚,不要让卑鄙跑过死亡。既然死是必然,那么他宁愿高尚地死。

  第一次上他的课,感觉台上那个元气满满的他一定很年轻。直到课后去问他问题,因为离得近看到他脸上和手上已经有了老人斑,我大吃一惊。当他把眼镜抬起、把手机拿得很近,我意识到他竟然已经老花。后来他自己在朋友圈吐槽说:“跟学生讲自己再过几年就60岁了,引来学生惊呼一片,这让他不好意思再说,自己的体力也好过很多年轻人。”

  朱老师生命最后两学期的故事,后来大家都知道了。大部分时间他都与病痛为伴,每周吞下大把止疼片站上讲台的那一个半小时,应该是他最享受的时光。

  才56岁啊,朱老师就走了……

  与他初见,似乎还在昨天,却已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次“最后”——最后一次有他参加的组会和读书会、最后一次与他共餐、最后一次并肩行走、最后一学期、最后一堂课、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条微信……

  那天在病房我们见最后一面,我还愚蠢地说什么“希望时间能再多一些”。现在想想实在太自私了——最后阶段他身历的痛楚,那是我们这些旁人穷尽想象也无法真正体会的。

  朱老师,您爱引用柏拉图的“练习死亡”来讨论生命、死亡与恐惧。现在练习终于结束了,您终于能够回到永恒的理智世界,免受病苦的折磨,享受灵魂思考的最高福祉了。

  记得那次他讲“何为艺术”,他提到感受的重要性——艺术家的激情不是视觉观看的、对象性的,而是某种体验性、感受性的东西。因为艺术和原始自我有一种联系,而原始生命体验是身体性的。他还提到,要警惕被驯化、被编程的情绪,应该真诚地、自由地去感受……

  我恍然忆起那张雪后的长城照片,他独自一人在山里的攀登。我想,我真的与他共享过一种真诚的感受。作为学生,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幸福吗?

  朱老师,直到您已不在,我才开始理解您。以前那样怠惰、被动的自己,令我追悔莫及。得知噩耗时,我正在兰州参加学术会议。那是您一直鼓励我们去做的。我一直太内向,但终于在您生前做到了。那天我连夜赶回北京,在车站,我想象您又从对面走来,您还像往常那样如年轻人般健康强壮、体面潇洒……

  与朱老师的一生,我只是短短地擦肩而过,一如第一次照面那个秋日傍晚。与他在一起的短短四年,我收获了太多,他的身体力行带来的力量足以影响我一生。

  当我独自泣不成声时,我读到朱老师翻译的诗:

  不要站在我墓地上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没有歇息

  我是万千逸动的微风

  是雪片晶莹的流送

  我是太阳,驻留在低垂的谷物

  是温柔缠绵的秋雨

  当你从静谧的早晨醒回

  我是小小鸟的振翼急飞

  悄悄在空中盘旋

  我是夜空里闪亮的星辰

  不要站在我墓地上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没有歇息

  2024年8月4日于北京


如晚星闪耀——我的老师朱锐

◎胡可欣(人大哲学院外国哲学2022级硕士、2024级博士)

  写下这篇文字时,我刚刚送老师走完最后一程。

  8月3日晨,夜雨的北京终于放晴,我和师友们来到八宝山送别老师。一切结束后,我和师兄师姐们去了老师最后一次和我们聚餐的餐厅,一切都好像没有变化。活着的人依然要活下去,然而我们都清楚,一切已经被永久地改变。

  我想写下我印象中的老师,因为他是我平生所见最好的人,也是极为重要的人。在我眼中的他,并不是一个癌症晚期病人,而是我们最熟悉、最亲爱、最尊敬的老师。

  朱老师的课堂,最重要的是互动。老师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我把大家看作和我平等的朋友和学者,所有人都可以在我的课上畅所欲言。”讲到兴奋处,老师会走到讲台前,伸展开双臂,激情澎湃地和大家说他的想法。已经不知有多少学生因为被他的课堂和魅力感染,真的爱上哲学。

  我刚刚被人大夏令营录取,甚至还在读本科时,老师就已经开始让我提前参加线上组会,第一次就是做颇有难度的报告——有关查尔莫斯的二维语义学。我读了一周,足足报告了将近一个小时。这种线上组会甚至是每周一次,每个人都要分享自己最近读了什么书,在想什么问题。

  等到正式入学,老师已经开始治疗,但他也会抽时间回学校,和我们面谈论文。一般是将思路大致报告一遍,然后从头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念论文。老师会闭上眼,将身子向我这边微微倾斜过来,做好听我讲述的准备。老师的思维速度极快,通常我刚念完几句,他就开始提问内容性的问题,顺带指出某一行中的语病或错误。

  平日里老师总说自己中文很差,挑我论文语病的时候反倒一下子变得很好。然后我们就会开始讨论文中涉及的哲学问题、概念定义和论证思路,交换自己的观点和立场。很多时候我都非常期待和老师探讨问题,因为老师的思维强度和深度都极高,几个回合之间,已经将我原本困惑的问题点拨得一清二楚。我猜,老师也喜欢和我们讨论问题,因为他圆睁着的眼睛里,时常会流露出明亮闪烁的光来。有时他还会直接感慨:“哎呀,今天讨论得很开心,我学到很多。”

  老师的病情严重后,就常常入院治疗,很少回学校了。3月,人大的玉兰和白梅花都开了。我拍下照片,发给老师并留言,期待老师能早日回来看新开的花。老师很开心,很快就回复了一个标志性的表情包,是一只头上戴着向日葵的小猫在鼓掌。

  7月中旬,老师转入安宁疗护病房。那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病房探望老师。他嘴上说着“你们可以不用来的”,但是脸上顷刻间便闪现光彩。他清楚地知道每个同学都是从哪里赶回北京来看他的,也知道每个同学最近在做些什么。

  我们围在病床前,老师嘱咐了我们许多许多:

  不要害怕挫折,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挫折中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时间表,在意“早”和“晚”没有意义,一旦认定事业的目标,就去勇敢地坚信并努力追求。

  要想着为社会做贡献,不要为了小我去消耗自己的生命。

  始终保持善的心灵,不要为了自己的利益去损害别人,要做到问心无愧。

  做学问非常艰苦,但其中也乐趣无穷。需要奉献,要有坚强的自我意志,相信自己所做的东西是有深刻意义的。

  要多参加各种学术活动。发言的时候,一定要自信,要认为自己是当仁不让的领袖。

  他对我说:“可欣,你一直都做得很好。你一定要坚持对诗歌的兴趣,还有对昆虫和哲学的研究。坚持下去。”

  接下来,老师似乎由于说了太多,略显疲惫地闭上了眼。我说:“老师,我想知道你最近在想什么。”老师笑了,说:“我最近啊,在思考关于死亡的问题。到时候会出一本书。其他的事情,也没有办法做了。希望你们在大师兄的带领下,继续做该做的事情。我们是一个小家庭,最遗憾的是,我要先走一步了。”

  走前,看到那盆我们大家一起挑选的橙红色蝴蝶兰,我说:“老师,蝴蝶兰可以开很久。”老师听了连说:“太好了,太美了。你们回去路上要小心,一路平安。记得不要再来看我了。”直到走出病房,再也看不见老师身影了,我们的眼泪才落下来……

  2024年8月3日于北京

哲学家是不恐惧死亡的

◎马晓政(四川大学博士)

  曾在几年前的一次学术会议上见过朱教授,当时他刚回国,给人感觉是眼睛很明亮,很有精神,看起来非常年轻,一头卷发也很时髦,非常善谈。

  其间,有位朋友说自己在法院作实习生,还不是正式员工,非常焦虑。他经常来听朱老师讲课,因为朱老师平易近人,鼓励他对未来充满憧憬,让他明白焦虑并非取决于现实的处境而是因为自己的思想。

  朱老师虽然匆匆离去,但在思想的光和热的激荡中,他以有限的生命点亮了他人思想的火种,借此可以管窥哲学是有生命的,思想是有力量的。

  在面对死亡这件事上,朱老师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如果我哪天倒在课堂上,大家不要为我悲伤。因为哲学家,是不恐惧死亡的。”

  一个不怕死亡的人,引人敬重之外,也让人超越生死之外去省察生死,从无限、整体之中窥视有限、断裂,以及思考哲学学科建设的重要性。

  2024年8月2日于成都

责任编辑:贾文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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